霁夜渡海

我是怪味豆

【刃景】双缝坍缩

Summary :量子力学的平行多宇宙解释说:在交叉小径的花园里,总会有一条道路,让人们在生命中的每一个节点都得到幸福。在那条幸福的道路上,有且仅有一个你在行走。在每一次刻骨铭心的选择里,总会有一个你选对了路,在茫茫的恒河沙数的宇宙里,总有一个你,终生幸福。

全文3w+已完结


  

 01

 

阋墙之战,仙舟「圆峤」于星历3200年彻底失控,视野消失在红巨星的暗物质粒子风暴中。三劫之生劫,使得「圆峤」上的大量物资以及未逃生民尽数消失于宇宙未知的另一头,直至星历8072年第三次丰饶民战争借巡猎星神一矢而终后,休养生息的剩余六艘星舰才在天舶司的信号终端上发现了一串来自六千年前,由湮灭仙舟巡舰「圆峤」发出的最后通讯。

 

卡芙卡捏着遥控器,将光屏换了一页,上面是一串数字。

 

「328711211629」

 

"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银狼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听完卡芙卡讲述的仙舟历史,时不时瞥一眼躺在按摩舱装尸体的队友三号。

 

前不久按摩舱出了点小小的事故,转轴上的滚轮被艾利欧扒拉了出来,刃躺上去的时候没及时发现,导致有部分长发直接卷进了轴承里,她和卡芙卡两个人蹲在舱体旁边理了好半天,才总算没让倒霉蛋秃成地中海。之后艾利欧为了将功补过,从网上下单了浴帽,如今正包裹在刃的脑袋上。

 

太荒谬了,银狼面无表情的想到,从洒满零食的桌上找到一包原味小鱼干,向团在“尸体”身上的小黑猫晃了晃袋子。

 

“别给艾利欧喂这个,太咸了会掉眼泪”,卡芙卡说话的时候也有些有气无力,用手掩住薄唇偷偷打了个哈欠。

 

星核猎手加上给他们出主意的预言家一共三人一猫,还有一个机甲风格的暂时没有出场,光银狼在星际网上的悬赏就达到了51亿,完全能收购一个小型星际公司并扩大生产。可他们既算不上是公司也无法称作组织,倒更像某种阴暗小作坊,无组织、无纪律,非常散漫的团伙。

 

或者用刃的说法,稍微好听点,叫做工作室。

 

艾利欧沿着价值81亿3千万的猎手的身体,优雅的跳到银狼的面前,轻轻叼走一块小鱼干,随后还没等人家反应过来,就盘在了小姑娘的腿上。现在是早上八点半,银狼看着自己腿上被猫咪勾破的袜子气不打一处来,拎起猫后颈,扔进卡芙卡的怀里。

 

“早上不宜生气,亲爱的。”卡芙卡摸着小猫,高温透过柔软的猫毛传到手心。刃前几天才把艾利欧搓干净,现下的猫咪正处于又香又可爱的时期,女猎手自然不客气,将黑猫当暖手袋一般铺在肚子上,长腿包在棉裤里看不出形状,粗的有点像贝洛伯格的真空火腿肠,脚上踩着上次从罗浮买的棉拖,红色狮子的圆耳朵怎么看怎么喜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接着回答银狼的问题。

 

“曙光就是......”她不是在卖关子,有时候哈欠来的太快挡都挡不住,“根据有关消息,仙舟「圆峤」在湮灭之前,有大量关于丰饶星神的研究报告与试验记录,当然这种东西涉及到活体试验,有些实验体失败了却没有处理好,说不定这才是「圆峤」在三劫中真正失控的原因。”

 

“......所以呢?”银狼挑眉,光屏上展现的全是各种活体试验的旧照片,从动物到人体一应俱全。不过银狼一看便知道,这是卡芙卡从星网上下载的网图,这女人总是喜欢在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搞气氛。

 

卡芙卡被识破也不尴尬,偷偷吐了吐舌头,扭头切屏依旧面不改色。

 

一张残破古旧的巨大型巡舰捕捉照,徐徐铺满整个光屏。

 

和仙舟罗浮极其相似的远航古船有着流线型构造,从外部看去似乎城区分布都差不多。较为瞩目的,是这艘巡舰过分腐败的外体,像被打乱的拼图,许多碎片混合着陨石游离在巡舰四周,原本扣在舰身的维稳玉带只剩下嶙峋几片,界门断能,陈旧到灰色,许多建筑隐约能见昔年风骨,细看却好像一面筛只有几枝横档,仿佛骨架上的肋骨一般,到处都是衰旧的模样。随着卡芙卡的放大,这张捕捉图逐渐被智能系统修复成3D立体,再次投射到桌面。

 

银狼还没来得及把桌子收拾干净,一双长手悄无声息的从身后伸出,敲击在立面上,将其中一处放大。

 

“这是什么?”刃皱着眉问道,他随手拿过一包吃完的薯条包装袋把一次性浴帽塞了进去。

 

银狼被吓得眼角一抽,脸上不显,心里狂骂,却非常负责的拿出了自己的迷你键鼠。有些事情还得专业的人来,这种捕捉图修复她干了不下百次。

 

“好像是......钟楼?”卡芙卡歪头,有点不太确定。

 

“我以为仙舟的钟楼是他们古书上记载的寺庙醒晨的铜钟。”

 

这种四不像的钟楼立在仙舟的巡舰上着实有些违和,银狼从数据库里摸出来一张手绘古钟楼平面图,不得不说卡芙卡真是个人才,上次任务期间还不忘收集罗浮地图和风貌数据。

 

“这没什么,走盘钟表仙舟很早就有了。”刃解释道,有些不太美好的记忆从脑袋里窜了出来,让他脸色有些难看。边上一直围观的小黑猫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似乎在传递某种神秘力量。

 

“这是从哪来的捕捉图?上次你喊我传罗浮数据的时候里面可没有这张啊。”

 

卡芙卡笑了笑,脑袋上用来固发的兔耳朵发绳随之摆动,和平时见外人的优雅形象相差甚远,随后她扔下一颗重磅炸弹:“这是昨天刚刚捕捉到的,仙舟「圆峤」湮灭舰。距离原本吞噬它的红巨星已经偏离了五亿光年,而现在离「圆峤」最近的只有两方势力。”

 

光屏自动换了一张图片,玉石浮金,青葱点翠的古巡舰:“仙舟罗浮。”

 

接着卡芙卡手动缩小了页面,露出萨姆拍的系统屏保,上面美女靓妹,帅哥一位,还有一只黑色小猫咪,她说:“我们。”

 

“我们?”槽太多,不知从何吐起,银狼指指自己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也要去凑这个热闹嘛?”

 

“不不。”卡芙卡起身,红狮子棉拖鞋发出啪叽啪叽的脆响,这得怪成鞋店老板没说清,他们当时拿了吱吱叫气垫拖鞋也没人阻止,导致现在和队友面对面说话都充斥着一股快乐的气息。

 

卡芙卡憋笑,她望向明显无语的阿刃,亲切的开口:“这是你的曙光,阿刃。艾利欧预言,你会在上面得到一次机会,也许你的魔阴身就可以实现自控了。”

 

沉默,是早上八点半的星核猎手空间站。

 

银狼逐渐睁大眼睛,睡意被吓醒,猛转头望向明显还在发呆的刃。

 

他们家的空间站不算大,只有黑塔那人偶的一半,不过这里只有五位住民,空间绰绰有余,可从来没有哪一天能安静到听见换气扇排风运作时发出的小噪音。会议室的白墙上还挂着迎新的小彩旗,那是刃被卡芙卡捡回来三个月以后,以清醒冷漠的姿态正式加入星核猎手时布置未拆的装饰,舷窗上结了一层冰花,上个月他们正式进入风系星带,赶上星际寒流,走到控制舱的位置温度仍旧低于体感,以至于在场四个有机生命体除了艾利欧,剩下所有人都穿着棉睡衣。

 

卡芙卡漂亮的侧脸映在窗上,她马上就要困得眼皮打架,却依旧坐在会议室耐心地等待刃的回答。

 

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在她眼中,阿刃就像是空间站外星星,忽明忽亮,似乎活着却又将死,本质是一个非常糟糕的人。

 

艾利欧还没付出代价前和她讲过一些人生感悟——人就如同恒星,恒星死后,这些元素被释放出来成为星星,星星又凝成行星,行星再逐渐演化出生命。而他们就好比成熟的行星,来自已逝的恒星,仰望星河,是在凝视未死的同伴。

 

刃距离成为行星,仅一步之遥。这一步,可以长如光年,也可以短如一瞬。

 

“咪。”

 

黑猫支起上身,去蹭卡芙卡的下巴,眼神全然不是动物的纯真可爱,倒如一口藏在深林中的古谭,清澈又平静。

 

漂亮的女人双唇轻启,注视着窗外擦肩而过的宇宙尘埃,窃声私语:“他也会去。”

 

“知道了,我去。”刃点头,连咯噔都没打,拔起全包棉拖的后跟带着小毛毯,“吧唧吧唧”地离开了会议室。

 

“啊?!”

 

银狼发现真正的笨蛋只有自己一个,她好奇卡芙卡口中的“他”究竟是谁,计算着平日看上去精神状态不太好的队友此去胜率能有多少,忙着从资料库里寻找「圆峤」的一切信息......

 

“走吧,我们回去睡觉。”卡芙卡伸了个懒腰,将会议室的椅子摆好,拉过银狼冰凉的手准备离开。

 

小黑猫在灯灭的一刹那跳下长桌,脖颈上金黄的圆铃铛轻声作响,在空中划出一道利光。它蹲坐在门口静静望向走廊的尽头,那里只有自动贩卖机还亮着幽光,提前离场的主人公带走了感应灯短暂的光明,如果不是猫咪,几乎无法听见沿着漆黑拐角逐渐向上的脚步声。

 

“嘿,走了。”

 

黑猫腾空而起,顺势向上看,卡芙卡笑靥温柔,轻轻将它抱在怀里,边上的穿着毛绒长袜的女孩有些不满的捏捏它的爪子,嘴角的芝士粉还没擦干净。

 

“放心吧。”

 

轻柔成熟的女声带着还没睡醒的困倦格外好听,预言家放松身心,蜷缩在玫瑰的花香中逐渐睡去,半梦半醒间偶尔还能听见少女波澜不惊的语调。

 

尽头的灯光又被重新惊起,约莫半刻,光影减弱,只剩下孤独运作的贩卖机,打着暖黄色的亮光,从黑暗穿越时间的维度与思维空间共振,和艺术同频,等待戏剧下一幕主演出场。

 

02.

 

史诗恢弘的叙事,历史裹挟的滔滔江流组成了仙舟千年的四季之景,袅袅烟尘的悲喜燃起了人间风味,漫长的岁月却又随意雕刻在长生种的骨骼上。

 

五十天,一千两百小时,对短生种而言都不过是窗外日光弹指过,席间花影坐前移。

 

仙舟罗浮离开了秋告的无常,彻底迎来了日短夜常的深冬。凛冽的寒风卷起神策府外暗红色的灯笼,门口的一株株老树疯狂的摇曳,尖锐的呼啸声不绝于耳,鹅毛般的大雪随风乱舞,交织成铺天盖地的雪幕。

 

符玄被偷溜进来的寒风刺醒,眼皮肿胀,案台前灯火通明,用于模拟的沙盘还保留着五十天前的样子,而贵物的主人却仍旧未归。年少的云骑骁卫攥着长剑带着满身风雪推门而入,缓缓抬手将一卷文书递给符玄。

 

符玄没接,她只是静默的站立,在灯火摇曳中与彦卿两两相对。

 

“有消息了吗?”她的嗓音嘶哑,连日的奔波忙碌会让人忘记生活中许多的琐事,冬日寂寂,符玄身上还穿着不合时宜的秋装。

 

“没有。”彦卿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少年追寻的阳光消失在「圆峤」灰白色的霜雪烟尘里,而今他能够站在这里和符玄说话,没有冲出去找人,也只因景元离开前交代他恪守云骑的誓言。

 

天舶司在这五十天内没日没夜加班加点,试图捕捉距离罗浮三千光年外的仙舟「圆峤」湮灭舰的活体动态图。

 

意外在近日突发,五十天前仙舟罗浮的信号接收器突然与景元失去联系,原本清晰的捕捉图似乎被星系能量干扰,出现了将近十日的花屏,紧急处理过后,这艘诡异的湮灭舰突然发生了巨变,初步判断是巡舰上固有的粒子引擎装置被启动,将周边漂浮的宇宙尘埃吸引过去,在舰体表面形成了严严实实的屏障,导致探测器被完全阻隔在几万公里之外。司晨宫的研究人员推测,应该是「圆峤」上装备的舰体能源收集装置,因为风系星带的雷雨,而意外启动自发收集了能量。这种装置早在几千年前就被「罗浮」淘汰了,在经历过三劫后幸存的仙舟人吃一堑长一智,再次用人工取代金人智能,一切重要机关设备都不会在被机械的阴影覆盖。

 

他们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这点,穷观阵重在测,于诸多未来中择取一线生机,始终比不上艾利欧预言的细致。

 

文书被彦卿放在桌上,他还不至于会迁怒别人,这是将军自己的选择,他决定的事情没人能够阻止。

 

“符太卜。”

 

彦卿望向符玄,他习惯这么喊,可能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

 

符玄却望着横斜在面前的文书,置若罔闻。红章五枚,金章为顶,在工整笔墨开端,白纸黑字的写着两个大字——授任。

 

起码在她的梦里,真正坐上「罗浮」将军位置的那天不应该如此惨淡。六枚最高将领的绶印缺一不可,可现在却唯独少了她最想看到的那枚。

 

彦卿沉默了好一会儿,换做从前他可能会手忙脚乱的去安慰伤心流泪的朋友,可他现在比谁都清醒,从怀里掏出一个白金纹绣的香囊交到符玄的手里。

 

“将军的绶印我带来了,今夜是元帅给我们的最后期限, 太卜大人......”

 

话语未息,符玄顺着彦卿的目光迷茫的望向冬月初六乌黑黑的夜,只有寥寥几颗澄澄星子挂在天穹,围绕着空无一物的玉界门。太卜仰头观望了很久,零下清澈的冷持续唤醒肿胀的大脑。直至眼睛慢慢适应黑暗,忽觉星河下沉近在咫尺。

 

少年平稳的声线变得和喷出的白气一般缥缈,原来也是强装的镇定。

 

“我们再等等......神君,还没回来。”

 

遥远的星空中,数百颗行星簇拥着腐败不堪的仙舟「圆峤」翩翩起舞,他们像是一颗颗宝石镶嵌在神秘浩瀚的夜幕之中,在这遥不可及的距离,人似乎变得格外渺小,但他们依旧在铺写名为生命的奇迹。

 

风暴下,远行而来的朝圣者即将力竭,极光为其降下神谕,指向「圆峤」最高的钟楼,黑发的旅客背着偶遇的故人,赶在暴风雪开始前关上了楼底的矮门。

 

景元一身金甲在半路就被刃拆了个七七八八,由于粒子引擎的启动吸引了星辰,微妙改变了「圆峤」巡舰上的引力,好在银狼给他的减压装置还没报警,仍旧在人体接受范围之内,只有通讯工具的信号被屏蔽了,在不知道引擎装置具体位置的前提下,只能等到它自动失效。

 

钟楼上下十二层,类似宝塔的结构,一般来说会在顶部第二次层为守钟人设置一个小房间,以便检修钟表内部的机械结构。

 

刃颠了一下晕在他背上还没醒的景元,将支离剑和石火梦身卡在腰间稳步往楼上爬去。说实在的他无比期望景元能够立刻醒过来自己爬楼,在加重状态下背着两把武器和一位成年男性着实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就好比原本只有十几斤的猫咪一下子膨胀成二十几斤的猪咪,让人猝不及防。

 

可惜这注定是不可能的。

 

「圆峤」的生存环境远比他们想象中还要恶劣,这样的湮灭星球作为背景在猎手们的剧本中出现过无数次,而实际上,类似仙舟联盟剩余六艘向死而生的修养巡舰才是宇宙星系里的奇葩。更多的文明在风暴和灾难中失落,它们所展现的“生命力”与繁荣的生活场景呈现出两极分化的差异,这里的时间被停滞,到处都是濒死的尘埃。

 

刃能遇到景元,简直就是意外中的意外。

 

卡芙卡和银狼为他的行程精打细算了五十天,飞行器的扫描雷达在进入「圆峤」的一瞬就完成了地标的全图扫描。死去的旧世界的靡靡之音回响在这片仙舟土地,最高处钟楼的时针与分针卡在4与29两个数字上。

 

静默、孤寂、凄凉、灰暗,暗流涌动的磁场潜伏在早已没有法则的时空中,人类鼎盛的科技成果被光阴征服,再破坏。

 

仙舟「罗浮」的神君突兀的矗立在带有泥土腥味的风中,平静地同猎手对视,许久才缓缓降身,张开金光斑驳的手掌,与「罗浮」失联五十天的神策将军安静的睡在其中。

 

任谁看到都会大吃一惊,刃也不例外,他探过景元鼻息还没彻底放心,神君却逐渐消失在空气中,直接将烂摊子留给他收拾。

 

最终在暴风雪的胁迫下,刃背着拖油瓶来到了他最不想进的钟楼。

 

堪舆是一门很难的学问,应该说很难学会学成。他早年虽不精通建筑,却也涉猎过一些阴阳八卦,迷信是刻在仙舟人DNA里的东西。在银狼修复钟楼的时候刃就感觉哪里不对劲,先不说钟楼杵在仙舟「圆峤」中心的突兀,这座钟楼做成宝塔的形状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设计师的意图——似乎在镇压着什么东西。并且从沿路的风化程度来看,千年之久,这座钟楼被侵蚀的程度最弱,大范围的墙体颜色还保持着鲜艳,大胆点猜测,这座塔楼也许在「圆峤」失联前才刚刚造好。

 

如果不是雷达显示这座巡舰上已经没有活体,刃宁愿冒着被暴风雪绞杀的风险,也不会把景元带到这儿来。

 

顶楼二层的隔间,空间不大约二三十平方,刃长得太高,需要大幅度弯腰才能将背上的人形猫条顺利的运进去。床头柜上的煤油灯为这一方天地增添了不少光亮,矮小的木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杂音,景元就躺在落满灰烬的小床上,昏暗的光线制造着一场安静残烈的梦。

 

刃颤抖地将手从那人纤细光滑的颈部抽离,相比之下,他补满伤口的掌心实在是过于丑陋,原本用来遮掩伤疤的绷带缠绕在景元的小腿,一圈一圈严严实实阻挡鲜血的溢出。

 

小混蛋。

 

男人突然想到这个过于久远的称呼,眼前闪过无数光怪陆离却又毫无意义的片段,他从背包中取出一管试剂,眼都不眨地注进血管。

 

意识模糊的前一刻,他将景元摆到了靠墙的一面,接着自己冷汗直冒地霸占了另一边。

 

由衷感谢卡芙卡的神来之笔,临行前给他塞了一支麻醉剂。否则旅程还没开始,这该死的魔阴身就会让他失手杀掉边上没心没肺还在大睡的笨蛋!

 

03

 

“大夫,他什么时候醒啊?您不是说没事吗?”

 

“稍等稍等,让老夫来看看......”

 

头好疼......谁在翻自己的眼皮?

 

“快了快了,别着急......诶?你是不是地衡司总督,景大人家的小公子吗?怎么一身云骑的打扮?”

 

“哈哈......这事儿说来话长,您先别问......他睁眼了!您快再去看看!”

 

仙舟星历9822年,未来的百冶先生刚满18岁,离开故土前往仙舟「罗浮」求学,却因为星槎相撞落入星槎海,后被一位云骑小将救起,目前因脑震荡躺在医馆的竹床上头晕目眩。

 

18岁,应星还是未及弱冠的少年,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人,便是一个从医馆高脚凳上跳下来的小孩,梳着又长又蓬松的高马尾,像猫科动物的毛茸茸尾巴。男孩们的发育都相对较晚,应星自己也不过是这两年才突然开始窜个子,他和这位没什么边界感的少年大概相差在三岁左右。

 

“你还好吗?之前你乘坐的星槎和对向的相撞导致了爆炸,我路过正好看到,把你捞起来了!”

 

话好多,这是应星对景元的第一印象,无端地想起老家后院花圃旁用石块堆起来的小窝,里面的小狗崽子就是这样,就算不搭理它,也会绕在脚边哼哼唧唧喊上一天,怎么赶都赶不走。

 

吵闹但因为长得可爱,所以不觉厌烦。

 

景元应该生活在环境殷实、氛围和谐的家庭里,即便身上的云骑制服还在滴水,也掩盖不住那种贵族子弟独有的气质,他很好的撇去了轻浮的狎昵姿态,像母亲种在花圃里的向日葵,大大咧咧站在那里晒太阳,从冬日的和煦等到春天的明媚,再到夏天的热烈,一朵花傻乎乎地搁那笑了一整年。

 

这样的孩子不太懂得社交距离,幼年生病母亲常用额头贴额头的方式给他量体温,他学会了今天正好派上用场,只可怜应星,眼睁睁的看着云骑软乎乎的脸蛋,像果冻一般堆在他冰凉的额头,滚了一周却没学到精髓,不知其所以然,妄图再滚一圈,终于被伤患按住肩膀艰难的推开到安全社交距离。

 

医馆的大夫笑呵呵地给应星拿来了靠枕,给了药方和注意事项后便离开了休息室,最近碰上月节,化外民众多,水土不服的病症不算棘手,但数量太多,前堂排队的长龙出了医馆还能拐三个弯,实在是没有太多时间陪两个少年在这里谈天说地。

 

“多谢你......”应星其实还想多感谢两句,但为了防止景元继续喋喋不休,他较为生硬地换了个话题,“请问现在几点了?”

 

运气这东西,全是靠运气。

 

原本的腕表遗落在了星槎海里,而这房间四周也无他的任何物件,更别说录取通知书,倘若时间还够,他还得先去地衡司补办。

 

应星摸了摸内衫里的暗袋,好吧,钱卡也不见了,它最好是沉在海里别给谁捡走了去。

 

景元挠挠头,有些微卷的白毛还没完全干,细看像是小刺猬的尖刺,一丛一丛沿着圆滚滚的脑壳支棱起来:“哥哥你是来「罗浮」报道的新生吗?”

 

“嗯。”应星点头,不明所以。

 

“我们这里是这样的”小孩清嗓,撑着床沿一屁股坐了上去,“你从玉界门来的时候应该看到了城中心最高的建筑物,那是前不久刚刚建好的钟楼,但是......”

 

景元将宣窗推开了半扇,夏末初秋的微风早已带上冷意,吹在两个落汤鸡身上,让他们不约而同的打了个寒颤。顺着手指方向望去,不远处矗立着一座宝塔形状的钟楼。医馆就在钟楼脚下,广角带来的视觉误差让整座塔楼看上去即将向医馆方向斜倒,应星疑惑的探出脑袋,时钟上的时针、分针和秒针正巧停在全部重合停在了零点的位置。

 

“正如你所见,这座新建的钟楼是「罗浮」放置粒子收集引擎的新地方,顺便给大家播报时间。但是很不巧两个多月前的晚上它突然不走了,还是更夫发现报给云骑的。”

 

景元捂着嘴巴小声地和应星咬耳朵:“这是云骑的内部消息,我告诉你,你千万别告诉别人。”

 

“......”应星无语,直把小孩看的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他一个刚来「罗浮」的外地人,这样告诉他粒子引擎的方位真的好吗?

 

在景元的百般要求下,他们还是拉了个勾。

 

“工造司的首席去检修也没修好,因为引擎无法启动,磁场混乱导致仙舟上所有的钟表都走不了盘。”说着,小云骑从怀里掏出一块怀表大小的迷你日晷,将其晷面垂直向东,根据影子的走向现在约莫下午四点半,“罗浮的日照模拟的是古国中纬度地区的朝向,只能用这种垂直式日晷,时间不算特别精确,却也大差不差,就送给哥哥你吧。”

 

“啊?”应星懵逼,被迫摊开的手掌上多了一块日晷。

 

景元怕他不收,还拍了拍他的手心,说到:“我家里还有很多这个东西,不用在意。”

 

“地衡司还有一个小时就要下班了,哥哥得快点去补证件,晚了可能旅馆都抢不着了!”

 

云骑扛着柄比人还高的长枪向他告别,差点被绊倒在门槛上:“我走了!要去巡街。如果最近有难处有事可以来长乐天附近找我,我在那里当差!拜拜!”

 

“哎!你......呕!”

 

“哎呀,我说小哥,刚才和你说的脑震荡,不宜情绪过激,再半个时辰才能下地啊!”老大夫真是操不完的心,拿药的时候路过多看了两眼,碰巧就发现了蹲在床边呕吐的应星。

 

“方才那位小朋友已经去天舶司帮你把事故处理完了,你若半个时辰觉得好受点,就可以从医馆出去,直走一百米就能坐星槎去地衡司办手续”大夫无奈叹气,给少年打了一针止晕眩的药剂,“但我不推荐你今天出门,最好在我这里休息一晚,明天再去也不迟。”

 

应星眨眨眼表示感谢,他怕张口就再要吐,安静地半躺在床上想自己的事情。床边摆放的烘干取暖设备从他被景元送来就在运作,微烫的暖风将剩余的寒气一点点驱散。

 

目前来说,最麻烦的不是去地衡司办书面手续,仙舟的证件早就实现了自助化,只要排队取号,扫描指纹就行。烦的是从朱明带来的工具图纸,谁也不会想到坐个星槎还能掉水里,装图纸的箱子不防水,就算能够捞上来也都泡烂了,可惜了这么些年的心血。

 

不远处有卖麦芽糖的商贩,一下一下地敲打东西,应星睡不着,窗外刮着清风,有一阵没一阵,好像大地在叹气。钟楼投下的阴影随着太阳西斜而愈发庞大,他躺在床上皱着眉发呆了好久,回想着在星槎上的一路,却怎么都无法从记忆中筛选出这座突兀的建筑。

 

算了。应星放弃思考,这不是目前应该操心的事情,今日倒霉的挺好,下次不允许再倒霉了。

 

人生的序章,始于初秋,从远方而来,跨越山海,奔赴下一场诗与远方。这是求学者阶段性使命的美学,仙舟作为拥有几万年历史的古老文明,其中蕴含的知识浩如烟海,每一年都吸引着无数学生来此修行。

 

而本届工造司直属专业的第一名,正顶着一头的纱布在长乐街上漫无目的的流浪。

 

还有十几天书院就要开学,景元交接完最后一班时已是夜半。糖水铺老板将特意预留的甜点装袋打包,递给垫着脚等待许久的小云骑,笑眯眯的看着小孩哈欠连天地往外面走去。

 

“唔?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头不晕了吗?”

 

应星望着天上闪烁的星辰,只单单应了一声,过了半晌在一片塑料袋作响声中开口:“书院的宿舍和长乐天的旅店都满了,我出来这里等一会儿。”

 

“哦哦,这样啊”景元嘴里嚼着个奶泡,话说的不太清,低头从袋子里掏出一盒芝士小蛋糕递给旁边的人,“过段时间就不会这样了,这次开学正好碰上月节,化外有好多商人来这里行商。”

 

“嗯。”应星把芝士蛋糕还给小孩,“谢谢你,我乳糖不耐受吃不了。”

 

景元一噎,他不知道乳糖不耐受是什么意思,但现在只能假装自己很懂,口袋里的玉兆毫无征兆的震动起来,离开云骑营连上网,大数据就迫不及待地推送了一大堆广告过来。

 

“啊!对啊!”

 

“什么?”应星很明显被吓了一跳,只是眩晕的大脑禁止他做出一切应激反应。

 

小孩眼睛亮晶晶的,嘴巴边上还残留星星点点的奶油,他指着手机上的租房广告贴近应星:“哥哥你可以上我家住!我前几天正好想招租!”

 

“......你爸妈不管你吗?随便把自己家租出去了?”

 

“哈哈......”他笑的有些尴尬,“父亲和母亲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搭理过我了,现在住的房子是我自己的,住两个人绰绰有余!”

 

有钱人家的小孩都是这样傻乎乎的吗?应星感觉自己的三观遭到了碾压,而景元已经跳下长椅迫不及待的拉着他往自家方向走去。

 

“你倒不怕我是坏人。”

 

“没事,坏人打不过我的!”

 

“你真的......挺自信的......”

 

“嗯嗯,我在云骑可不是白练的!”

 

一轮皎洁的圆月在云层中穿梭,清冷的月辉清洒而下,使得应星能看清小巷不远处的房屋。这栋具有些许园林风情的精致别墅散落在葱茏树木的掩映间,置身其中恍如远离所有的都市城嚣,宁静幽远的感受令人神驰。

 

“就是这儿了。”景元拉着应星的手,垫着脚将脸贴到虹膜识别器上,铁栏大门应声而开。

 

“哇......你就一个人住这里?”非常心动,这栋建筑包括周遭环境简直就是按照应星癖好布置的,他现在产生了一种极度不真实的幻觉,仿佛自从遇见了景元,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先说好,你设定的房租是怎么交付的?”应星咽了下口水,有些担心自己的荷包,如果月租偏高,他就要衡量一下是否要放弃这个机会。

 

“呃......我还没想好,不然哥哥你看着给吧,其实不给也没关系的......”景元看着应星越发坚毅的眼神,默默滑下了一滴冷汗。

 

今夜太晚,商议的事情就暂且作罢。应星决定好之后,就在二楼——小孩的对门,挑了一间窗外有竹影的房间,主要是这里面有一张巨大的工作台,能把自己的所有家伙什全都铺展开。

 

“我明天要去书墨店置办点上学用的东西,哥哥你去吗?”

 

景元头一次感觉自己独自生存的能力有些差,他在冰箱里挖了快十分钟都找不出一份像样的晚饭。

 

“嗯,去的。要不还是我来吧?”应星凑过去,无意间瞥见了都是饮料和速食甜品的冰箱。

 

因为年龄限制,景元在云骑只忙假期,能去任职的前提还得把假期作业交了才行。应星做蛋炒饭的时候,小孩站在厨房不肯走,左边晃晃右边摸摸,还时不时发出惊叹的“哇”声。

 

半天时间足够一位刚满十八的成年男性适应这种丢人的气氛,他摸摸景元埋头苦吃毛茸茸的脑袋,又想起鸡飞狗跳的今日,无声感叹道:这小孩不就是给人在打暑假工吗?

 

04

 

正式入住这间别墅不久,应星久违的梦见了早已远去的故土。

 

他家算不上当地的望族,日子过的也算圆满,仙舟联盟上偏远的一角,经常能捕捉到在城市中难以出现的、纤细摇曳的炊烟。母亲做的煲仔饭,切几根晾在顶楼天台的香肠,却常常在刚做好时才想起自己的宝贝儿子不吃肥肉,有些抱歉的喊应星去盛饭,看她的转身就忘的神情明显是下次还敢。

 

都说儿子长的像妈妈,父亲儒雅清俊的基因将妻子过分明艳的长相稍微稀释了一点,重新组装在应星身上就是不淡不浓的相宜。他在家里也会和普通孩子一样发懒,随随便便糟蹋自己的皮相,拖着被狗崽子咬开的拖鞋,搬张靠椅坐在大门口乘风凉,若是嫌脚边成群的小狗太烦,从碗里挑出几块自己完全不会吃的香肠向远方掷去,好动的小型"垃圾桶"们会在第一时刻帮他消灭罪证。

 

父亲中午准点从书斋赶回来,很难想象这块地方最大的书院是他们家办的,他老爹为了办书院放弃了去中心城工造司的机会,勤勤恳恳闷头在家乡忙碌了十几年。不喜言辞可能是和父亲学的,他们家一贯喜欢闷声做事,好比他母亲,在街上开了家花店,每日从花圃里摘了花就盘在店里不出来,一年过后才有人惊讶的发现她开的是花店。

 

到这里有人会不经发问,这个家里究竟是谁在赚钱。

 

非常诡异,是应星,在他确定要考「罗浮」工造司直属书院后,就去各地参加了一大堆的比赛,拿奖金拿到手软,平日没事时就上星网接点私活,

 

激起他对「罗浮」工造司向往的并不是他的父亲,甚至可以说他和他爸走的完全是两条路子。

 

男主人擅长的是建筑景观规划,在应星还是个满床爬的宝宝时,他不太靠谱的老爹就经常哄孩子哄到一半,跑去床头的光屏上画那劳什子图纸,完全没发现自己儿子摸到了床边,最后以老婆的怒骂和小孩惊人的哭声收尾。幼年没有表现出对工造的任何兴趣,妈妈是很开心的,好歹一个家里不会出现两只呆头鹅,为了将儿子引上"正规",她便天天开着星槎把小朋友从花圃带到花店,但母亲开星槎的技术有限,新手夫妻生孩子和闹着玩一样,压根没想到车上要装安全椅,在一次人车都没事却差点追尾的事件中,妈妈踩了急刹车,副驾驶上发呆的小孩的额头碰上了前排挡风玻璃,那会儿应星五岁,自出生开始,他脑袋上的伤就没消停过,能活到现在是个奇迹。

 

启蒙老师出现在平凡的一天,就在母亲花店的对街,一连两天叮叮哐哐的敲打声蹦到高空,又顺风滑落下来,很沉地撞击着人的耳膜。敲打声把应星喊出了门,它在敲打一件自己认识的东西,所以必须出去看看。

 

以前父亲也问过他要不要跟着自己学建筑规划,应星学了两天堪舆被建筑风水搞的头皮发麻,直接撂挑子拿着吊勺去树林里粘知了去了。

 

小地方学手艺的居多,木匠师傅带着好几个徒弟围着一大堆刨木花卷敲板凳上的钉子,那天外面亮的像梦中的白天,风贴着地面挂到脚背,凡是街上没事干的小孩都跑过来凑热闹,虽然其中大部分是来拿新店开业的奶糖的。应星嚼着糖,在人群中看了一天,边上有凑热闹的大人问木匠倒也不怕这群孩子偷学啊,木匠非常自信的大笑,都是一帮孩子,能学会倒也了不得了。

 

老师傅可能忘了有一种人叫天才,这种奇怪生物的基本技能就是只要过目即可复原。应星吃完晚饭躲进了老爸不再启用的工作间,折腾一夜,朝阳的霞光将影子斜射在地面,他把自己熟悉的木头棍棍棒棒变成了榫卯结构的椅子,不想用的时候从后面拆卸可以拼成一块矮桌。

 

父亲看到这玩意儿之后沉思许久,轻轻敲响厕所的移门,问到:"咱要不过两年考试报个「罗浮」工造司直属书院的志愿吧?"

 

漂亮妈妈捧着向日葵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其实她有点不赞成,舍不得这么大个崽子跑那么远,但她不敢做决定生怕泯灭了孩子的天赋,未来的路还得靠应星自己选择。

 

可即将虚脱的应星注定没办法回复他们,面对满头冷汗和肠子快打结的肚子,他勉强留住了自己最后的体面,面色苍白的扶墙而出,让这对还在激烈讨论的傻瓜夫妻赶紧送自己去医院。

 

从此以后,他吃不了任何带乳糖的玩意儿,真是人生一大败事。

 

家乡的老师傅到底不是专业人士,老爹倒是可以教上一教,但路子不同后续也有些无力。倘若应星想去地衡司当公务员就只要在书院里正常学习即可,但上工造司就类似艺术生,需要集训和深造,为此有些社恐的老父亲破天荒地找到了原来工造司的前同事,把应星送去了「朱明」。

 

再后来有次提交集训作业,被怀炎扒了星网马甲收编当徒弟就是另一段奇缘了,对此应星表示,祸兮福之所伏,倘若不是老师懒癌经常发作,在星网上找他下单过几十次的组装服务,也许在外漂泊求学的旅程会更艰难一点。

 

怀炎是个好老师,可这个"好"字也是被框死在一定关系网中间的。比如原本属于自家学生的保送名额被「朱明」持明族的龙师拿走,只是因为这届升学考试里唯一能勉强达标的持明族族人发挥失常,离达线差了几分。说到底还是技不如人,怀炎有些心惊胆战的在铁室门口久久徘徊,就怕学生知道了之后会掉小珍珠。殊不知早在大考之前,那位有恃无恐的好事者就在应星面前有意无意的出现过好几回。

 

菜狗,自己倒霉也就算了,到处说是准备把老师也拖下水吗?

 

所以除了怀炎,应星对持明族的感观都不是特别好,也许有些水生生物的脑容量天生就不大,基因上的缺陷是后天如何学习都弥补不来的。

 

福祸相依一直在他的人生抉择中发挥着瞩目的光芒,倘若他是保送来的「罗浮」,就会乘坐「朱明」的第一班环形列车,直达流云渡与星槎海擦肩而过,自然不会淹在海水里,也会早早就躺在书院的单人宿舍中,为入学发言做准备。但这样,他就不会遇见景元,收不到精致的迷你日晷,不会去长乐天办手续找旅店最后被小云骑拣回这栋完全符合自己性癖的别墅,也不会在秋意渐浓时从被窝里长出一个人型暖手袋。

 

和鸟建立信任关系也许要花费几年的光阴,和一窝小狗崽子混熟需要好几次定点投喂,和小云骑在秋天窝进一个被窝只需要一碗蛋炒饭。

 

应星在天尚未全亮之前就从被窝里挣扎着爬了出来,原本团成虾仁的景元迷迷糊糊的伸开手脚,睡的像小猪。

 

暄气初消,昨晚的月亮正圆,蟹正肥,桂花皎洁,今日凉气加重,似乎要陷入凛烈萧瑟的气态中。应星穿上稍厚的长袖,将被子捏好,盖住景元露在外面的手臂。昨夜工图旁边的水木红香尽数燃尽,房间内唯有一股熏熟的温香,用来助眠最适合不过。他将香灰收拾干净,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游戏手柄,慢悠悠地下楼做饭。

 

昨晚他和小孩过了个混乱的月节,用应星买来做渲染的光屏打了一整个通宵的游戏,景元光有手柄,因为云骑的事务一直没来得及购入,昨晚连上游戏拽住应星就像被放飞的小鸟。

 

今天是周一,离起床上学还有一个时辰。通宵熬夜对应星这种惯犯简直是小菜一碟,再加上他的课排不满,上午结束下午实操,实在不行偶尔中途摸个鱼也是可以的。但景元不一样,他是一整天的满课,夫子从早上和他们死磕到放学,基础的文化知识该学还是得学。

 

厨房打包的垃圾袋里满满的装着六七只螃蟹的残渣,还有景元吃完的月饼壳子,叠起来大概七八厘米厚。

 

一定是小猪变的,否则屁点大的人怎么能吃这么多?

 

应星无语的收拾昨夜的饭摊子,浑然不记得自己十三四岁能吃半斤米的事情,生长期长身体就和动物幼崽一般,过快拉伸的骨骼和肌肉能让人一天一个样,肉眼发现的慢,距离他第一次见到景元,短短一月,这小子已经窜了几毫米上去。

 

包菜鸡蛋、芦笋牛肉、酥鱼还有一大盆培根土豆球,十几分钟就热气腾腾的出了锅,应星拿了两个饭盒随便往里面蒯,再将剩菜抽真空保鲜,留给景元这个礼拜独自享用。如果可以他实在不愿意爬起来做饭,但明天他要回「朱明」比赛三天,鉴于这小混蛋是他的房东,难得做点饭保证房东不会饿死在家里,也是为自己积福,再出去可找不到这么好的房子了。

 

"早上好,应星哥......你不困嘛,呼呼......"

 

景元像一坨史莱姆融化在餐桌前的板凳上,他无比后悔昨晚为什么要熬夜打游戏,现在困的生不如死。

 

"不早了快点吃,你在不吃就要迟到了。"

 

应星给他蒸了两个香蕉包,这是上周去采购景元赖着要买的点心,不管是看起来还是闻起来,色素香精都超标了,当然味道也一言难尽。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小孩苦着一张脸顺了两杯奶,硬是吞了下去,最后在他哥的东催西喊中踩点进的书院。

 

其实以景元的天赋,压根儿就不用去书院学这种文化课。这段时间景元把生活基地挪进应星房间,他才知道这小子是跳级上的学,文理学发展的都很好,相比起来自己才是有些偏科的那个。

 

不过联系景元实际的身份,一切都能说的通了。地衡司总督家的公子,世袭传承的老家族,本来就享受着比普通人更加优越的教育条件,在金钱资源的堆砌下就算是只猪也会算数,更别说景元还有颗很聪明的脑袋瓜,没人嫉妒才是真的开玩笑。

 

应星不是没思考过有关景元的事情,比如为什么地衡司总督完全不管自家崽子,又比如小孩和家人奇怪诡异的僵硬气氛,但想来想去这些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这世界上真诚又可爱的人不多,除去父母老师,景元算一个,也是他生命中遇到的第一个,比自己小却比所有人都超脱淡然的人。

 

南风不愿意离开清冽的山涧,是因为舍不得温柔的飞光。

 

"应星哥!这里这里!"

 

每天的午饭时间,应星去给小孩送饭的路上都要经历一定程度的社死,以他步行的速度堵不上景元二踢脚一样的嘴巴,只有无能狂怒,额角爆着青筋把饭盒塞给满血复活的景元。

 

"通知你一下,明天我要去「朱明」比赛三天,周五才能回来,这两天你自己解决一下午饭吧。"

 

他笑的有些阴险,报仇的时候到了。

 

"啊?!那我......我会饿死在家里的!"

 

怎么会这样,景元叼着根牛柳,仿佛天都压塌了,他回忆了一下从前没有应星哥的日子,真切体会到由奢入俭之艰难。

 

应星丝毫不急人所急,逗了一会才故作姿态的说道:"冰箱里留了三天的晚饭,我已经很辛苦了,你得体谅一下。"

 

"好嘟......那你得早点回来!"

 

"嗯嗯,看情况吧。"

 

再见了,小混蛋!

 

景元听不出来,只觉得今天的土豆球都充满着悲伤的糊味。

 

第二天清晨他起的比应星还早,背着斜挎包步履沉重的从家跟到流云渡,应星被他搞的有点不好意思,下狠手把柔顺的头发揉出鸡窝的造型。

 

"就三天,很快就回来了。"

 

"嗯......”

 

"很快很快。"

 

"嗯嗯......"

 

"......给你带枫糖面包......"

 

"嗯......嗯?"

 

"好!"景元答应的飞快,"那你记得回来前要提前和我说!不然面包凉了,枫糖就硬了!"

 

好小子在这里等着他呢?

 

应星下意识就要去抓景元的马尾,却被人一个下蹲躲了过去,远处的环形列车即将启动,他只能作罢,隔着车窗玻璃对着小混蛋指指点点。

 

景元置若罔闻,立在站台人员边上充当列车拜拜员,嘴唇一开一合:早点回来!

 

05

 

魁首踢星。

 

比赛结果公示的当天正当是应星鸿运,怀炎给他颁奖的时候特别高兴,嘴角都快笑裂开了,这意味着他的得意门生在还没正式入职工造司前就已经超越了目前在职在刚的绝大部分人,凭借最小的年纪成为仙舟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百冶”。

 

枫糖面包只剩下最后一块,应星让给了后面快要哭出来的小姑娘,选择了刚出锅的流心奶黄酥。他在几小时前深思熟虑做了一件大事,想着一会儿回去告诉小孩,比起好消息,枫糖面包确实显得太微不足道了。

 

再说,景元也不是诚心想吃,不过是变着法子遮掩自己的分离焦虑。

 

没心没肺的小猪也会产生人类才有的复杂情感吗?应星看着玉兆上景元秒回的表情包,无法控制地弯起嘴角,他仍旧没明白,当一个人试图站在对方角度分析情感时,单向的通道就偷偷开了后门,开始了双向奔赴。

 

环形列车上的人很少,和他来的时候一样,从「朱明」沿途的宽阔田野飞跃进「罗浮」亘古而波动的明黄,前排头顶浮动的到站提示电子屏依旧是一片马赛克,能看见时速和地点却唯独显示不出时间,只能从日晷的影子上大致推测此时已到了黄昏五点,与他和景元约定的时间晚了半小时。

 

「罗浮」在下一场小雨,细密的水雾,弥撒于天地之间。

 

应星没在站台上看见原本说好来等他的景元,发过去的消息也石沉大海,说不开心那确实有点。但他知道,景元必定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步,否则不会这样无缘无故的缺席和自己的约定。

 

果然,应星在距离家门口的巷脚停住。

 

景元明显是稍微收拾了一下自己,换了学服穿了件不常见的月牙白晋儒,手里还提着一柄油纸伞,原本打算去流云渡接他哥。

 

比赛结果刚出来的时候,应星就神使鬼差的告诉了景元,他原本想着小孩在上课或许不会这么快回复,没想到对面似乎一直在等着,透过星网和空间都能感受到景元发自内心在为他高兴,计划等他回来两个人去长乐天新开的涮肉店大吃一顿。

 

估计计划要泡汤了。

 

应星站在巷前另一户人家的雨棚下避雨,不远处的小孩背对着他沉默地瞥过头去,一位管家打扮的青年态度生硬又强势,在淅沥的雨声中只能勉强听见"地衡司"、"云骑"和"总督大人"几个模糊不清的词语,这些足够年轻的百冶将剧情猜的八九不离十。

 

某些时候他会突然发现,景元身上的有些特质与遭遇和自己相像。

 

看似亲昵、直白的撒娇耍赖并不展现在所有人面前,在他面前的小孩更像陪伴自己许久的狸奴。这种已经在仙舟消失的物种,只能从古书上窥见一二,古怪的脾气,捉摸不透的性格,若即若离的态度以及甜美可爱的长相,有人得不到所以不喜欢,将讨人厌的陈词滥调制作成标签,因为想不付出就得到回报。

 

景元也许是比较特殊的猫咪,他情愿先把肚子翻出来给你,在反复试探中来衡量对方究竟有没有做铲屎官的资格。

 

看来大部分的人都没通过猫咪的试炼。

 

人生原不是话本子,可气氛总来的恰到好处。

 

应星一路披着风雨而来,桔红色的外衫泅湿大半,像披着鲜艳袈裟的老僧,垂头合目,受着雨的洗礼。景元倔的不肯打伞,逐渐变得偏僻、泥泞、浑身湿透,管家就当看不见,不知道是讲的太投入还是想给他家少爷一个下马威,不管怎样都又些说不过去。但应星没过去,他就在没什么遮雨效果的棚子下静立,和景元感受着同一份凉意。

 

半个小时后,管家走了。白色毛毛的"猫咪"攥紧了拳头深呼吸,扭头看见应星在不远处向他招手,于是他提伞跑去。

 

"应星哥......恭喜你夺魁!"向日葵试图挤出一个真诚的微笑,一不小心用力过猛,比哭还难看。

 

流心奶黄酥还有些温热,从带口中飘出丝丝缕缕甜甜暖暖的香气,应星拉过景元,将包装袋挂在小孩手臂上,接过油纸伞撑开,在雨棚前撑起一片遮拦。

 

"「朱明」的最后一份枫糖蛋糕没买到,不过奶黄酥才刚刚出锅,你可以趁热尝一个。"

 

"嗯,应星哥......"景元吸了吸鼻子,酥皮吃在嘴里味如嚼纸,他在组织酝酿接下来的坏消息。

 

明明一切都在向阳,怎得又突遭阴雨。

 

景元不想做那个败兴的人,更不想自己承诺的东西有一天无法兑现,应星哥会怎么看他?比起头也不回的离开,他宁可被应星骂上两句。

 

"......应星哥,我们,我们也许要流浪了。"

 

这是父亲的态度,未成年的仙舟人是没有私人财物处置权的,即便这栋房子的真正房主确实是景元。他用了俏皮的语言艺术,希望能减少接下来的难堪。

 

出乎意料的,应星什么也没说,拉起景元的手,看着漆黑的天色算时间:"今天太晚了,涮肉店肯定关门了,我们去吃点别的吧。"

 

尚未供暖的街角,湿漉的寒气直逼人骨髓,还在街上行走的大多是仙舟上夜班的公务人员,趁着轮休的间隙,三两成群在街亭小食摊位上买炸货,那里琳琅的商品都比不上路边一碗随处可见的柴火馄饨。两人都是一副水淋淋的样子,恍如月前初见,只不过这次的角色换了过来。景元盯着应星剥茶叶蛋,褐色的酱汁顺着手指差点要滑进袖子。老板看了他们两眼,添了把柴火,从三四格抽屉里多加了几只。

 

这家移动摊位只做鲜肉小馄饨,皮子小而薄,馅芯也如小指甲盖一般大,滚进沸水中只需片刻便会铺平开来,鼓成一个个大泡泡。柴火馄饨的主要售卖对象是晚归的工者,成本低价格也实惠,所以馄饨皮撑起了主角,汤底平平无奇,却因为猪油和胡椒粉的加入增色不少。

 

这里坐着好几桌云骑,大多认识景元,看得出小孩心情不好便没有上去叨扰,和工造司的值班工匠挤在一桌,嘀嘀咕咕交换信息,才知坐在景元对面的青年是仙舟刚刚出炉的"百冶"。

 

他二人仿佛又聋又瞎,视旁人为无物,破天荒的吃了一顿安静的夜宵,随后结钱走人。景元魂不在身上,被应星拽着也没关注回家的路线。

 

"父亲不同意我进云骑,所以我们闹了很久,他今天才来收拾我已经非常出乎意料了。"景元嘟嘟囔囔,满心的酸涩,"但是我不想去地衡司当公务员,坐办公室那种一眼望到头的日子想想都要浑身长虱子。"

 

"我更想象云骑一般,做点真正对仙舟有益的事情,到时候出了军营就去其他地方继续行侠仗义!"

 

世界上同景元一般的人还是太少,赤子之心会随着时间被世事磨灭,应星随无法预料他往后会如何,但他眼下却是真的在实实在在的践行自己的诺言,把自己从深不见底的海底救起便是最好的例子。

 

"地衡司未免不是在庇护「罗浮」,万里山河,万象更新,总与人分不开。悠悠万事,民生为重,政之所新,在顺民心。景元,倘若让你当一天的将军,或是坐在你父亲的位置上,也许你能更深刻的体会到他们的不易。"

 

不过小孩现在也挺好的。

 

"好了,到了。"应星停在一方陌生的白墙小筑前,伸手提着景元将他从地下拔高几分,对上了启动录入的虹膜锁。

 

【虹膜认证成功,欢迎您,景元先生。】

 

"这是哪啊?"小孩稳稳落到地面,茫然望向四周。

 

应星要把所有的压抑都留在上一秒,他呼出一口白雾,推开了雕花的楼门:"「朱明」造冶大赛为"百冶"设置的隐藏奖,可以选择拿奖金,也可以直接置换房产,我左思右想倘若拿了奖金再购房还要交百分之三十的移交补贴税,简直就是奖金回收计划,还不如直接换房,免得再掏腰包自费......"

 

"这里的装潢还没彻底完善,三进的屋子也不比你住的地方差,等放假有空我们再一起......"应星话语未落,从下方跳上来一只半湿的人型小猫,凑在他耳边开始乌拉乌拉的响警报。

 

"呜呜呜呜呜......应星哥,对不起......啊啊"

 

应星被他撞的后脑勺磕在柱子上,撕又撕不下去,眼泪鼻涕一个劲儿的往他领口抹,真的很崩溃,他只能端着景元后仰着开里门,再侧身闪进去,全程像个入室行窃的盗贼。

 

"喂,我说你小子差不多得了!別,別嚎了!"

 

景元惊人的发量糊在应星脸上,导致他根本找不着房子的总电闸,半步也迈不开,只能勉强坐在悬厅换鞋的长板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勉强哄一下。

 

"应星哥,谢谢你......"景元毫不客气地拿他哥的袖子擦脸,小孩子骨头软,两腿后折鸭子坐在应星腿上也不难受,就是太重,加上刚吃完的四两小馄饨三个茶叶蛋压的苦主双腿没了知觉。

 

"你确实应该谢谢我......"接下来的日子不仅要供住又得供吃,他敢打包票景元他爹估计一毛都不会留给这只小猫崽子。

 

就在应星纠结这孩子究竟是不是地衡司总督亲生的时候,一双凉呼呼带着薄茧的爪子按住了他的脸,些许鼻涕混合着口水眼泪的"拔丝"一吻结结实实地刻在他的脸上。

 

"啊......啊?!"

 

这小混蛋在干嘛?

 

"应星哥你人真的很好!"

 

惊天动地的把事情做完,还能再抱住别人发好人卡的,古往今来大概也只有景元一人。应星无比庆幸自己刚才没开灯,否则被这小混蛋看见了面部表情他会更加想死,为了缓解这种无地自容的尴尬,他决定给景元一个难忘的"爆大栗"。

 

"嗷!肿么打我!"

 

"你管我!想打就打!快点给我滚去洗澡!"

 

06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罗浮」的书院寻仿古制,在大寒前给他们放了为期一个月的"授衣假",应星算了算,倘若除去月节三日,后期春假半月,半学期满打满算在学堂里的日子也不过才三个月,他们学工造的和其他系别不同,重在实操与自主发挥,所以时间特别不经用,在其他学子可以躺在家里养膘的假期,作为新任"百冶",他的行程早已被讲学和比赛填满。

 

唯一的差别就是这次还得带上个麻烦精一起出门。

 

"你能不能下来自己收拾下行李?"

 

扯不动,完全扯不动。

 

前不久刚出的新款寒衣正穿在景元的身上,是件白金掐丝的半长氅,形制与披风相似,为对襟大袖,两侧开衩的直领罩衫,袖口襟边补上一大圈白色绒毛,店家还说为了方便收纳在基础版本上改制了一番,多了兜帽,类似于狮子的圆耳朵可以从中间打开,进入室内方便摆挂。

 

你别说这玩意儿真的还挺好看,就是贵的离谱,应星给自己买的都是中规中矩的鹤氅,他比景元耐寒,加上经常要进铁室,高温与长时间的组装让他无比向往肢体的自由,厚衣服裹在身上的日子生不如死。

 

这是第二年,终于被景元排出了时间,去年的"授衣假"他被「罗浮」的紧急军事行动绊住了腿脚,跟着大部队去了仙舟之外战场,只能说事情不大短短几月就能解决,这才好不容易赶上了第二次放假,怎么说都要让应星带他一起出去。

 

"不想,好困好困,感觉快要死掉了......"

 

麻烦精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眼窗台上的日晷,现在大概五点过一点,距离他们登车还有大半个时辰,坐星槎去流云渡很快的。他在心里点点头,帽子一带,继续压在应星背上当昏睡挂件。

 

他哥烦得要死,去年那段时间景元不在家,应星就书院和家两点一线,忙得不亦乐乎,正当他要把那个拉丝亲亲忘记的时候,这小混蛋又回来了,扛着柄长枪浑身灰扑扑的在家门口按铃铛,不肯扫虹膜。

 

不是说猫咪都是比较独立的生物吗?怎么他养的这只是变异了还是什么情况,只符合打猎特性,回归生活完全就是个废物点心,麻烦还话多。

 

应星是那种对气氛比较敏感的人,他敏锐的感知到自己在和景元的相处中有东西脱离了原定的轨道,并且修复不了,如同一大团毛线缠绕在一起理都理不干净。他索性放弃了,在缝隙中疯狂逃命,仿佛在躲避哥斯拉,但现实只是一只小猫咪。

 

他从景元那张白生生的脸蛋上看不出一点破绽,却又知道这小子不是好鸟,两个人憋着一股劲儿在家里和书院折腾对方。最终的结果可想而知,没有哪个铲屎官真的郎心似铁。

 

应星送出了从家里带来的古埙,土音入脾,可以缓解焦虑,安稳心理有助睡眠,暴饮暴食可听。

 

言外之意,他暂时不想和未成年谈恋爱,让景元做好心理建设,等明年再说。

 

少年答应的飞快,见好就收,毕竟目的已经达到,其他的一切皆可以当作耳旁风。

 

生活仍如往常,没多出其他的色彩。

 

前几天小筑最后的改造完美落幕,应星把后园翻修成专门放武器和发明的"仓库",铺了供能用的玉板和揽线,沿着花径前行,穿过拱门,入眼即是一片草木葳蕤,掩隐在景造之后还有短短的两间临水低房,一间用来娱乐休闲,火锅、烤肉或者下棋都行;另一间是图室,塞满了"百冶"的金人宝贝模型。

 

景元在建造过程中也出了点力,就是监工,最后拿着应星的稿纸提着敲击棍一块地接着一块的去验收。毕竟应星哥答应了武器库对他完全开放,只要不在家里造反,随便他三天两头换,用坏了应星再搞新的回来。

 

出门的前一刻,景元终于舍得从应星背上爬下来,提着自己的行李站在寒风中瑟缩着等他哥锁门。二人并肩行走在只有鸟叫和腊梅香的醒晨,在长乐天的星槎等候站台边吃了早点,早餐店的老板可能今天没睡醒,给应星拿了个荤馅的包子,灌汤和肥肉混合的香气格外诱人,应星只咬了一口差点没被腻死,最终只吃了包子皮。

 

景元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来流云渡坐环形列车,上次来这里还是送应星去「朱明」,那会儿他满心满眼的都是羡慕。受限于家庭的特殊,可以说是幸运亦或是不幸,享受着比常人更加优越的生活,同时也要付出名为"自由"的代价。

 

"我们一会儿可以去买枫糖面包吗?上次没吃到。"

 

"下午吧,他们店上午不营业,我们先去驿站放东西。"应星低头改着光屏上的图纸回答道。

 

行程往返景元都选的是包间,因为他男朋友的赛事不涉及具体建模展示,是更加内卷保密的命题工图设计,上半年的模型决赛应星凭借半自动感应焊接金人拿了冠军,下半年由「罗浮」主办的工图赛索性又命了金人,比赛地仍然是「朱明」。

 

据说是工造司觉得上回的焊接金人很好用,这次直属书院还特意找人确定"百冶"的参赛意向,确保他一定会参赛之后才松了口气,他们想在应星正式入职工造司前,以比赛的方式再白嫖几次,否则真成了同事这种福利闹出来就不好看了。

 

尤其是现任首席准备退二线,不出意外的话,这个位置会落到新任"百冶"的头上。

 

本地人瞧不起外乡人的事情经常发生,嫉妒成性的阴险小人应星见过不少,喜欢在背后说他闲话的也大有人在,有些是眼红他"百冶"名号的,有些是讨厌他比赛夺魁的,还有一些人就是纯粹的恶,看不惯想给你找点麻烦。倘若应星一个一个去较真他还要不要活了,时间都只有那么一点,他闲下来不如在家养"猫",全宇宙也许只有景元不嫌弃他三步一死的糟糕棋艺了。

 

猫好,人坏,世间不变之真理。

 

其实景元的目的很单纯,他只是不想让应星的这次比赛出意外。同居差不多快两年半,他深切明白一个工科男忙起来是什么忘我的样子,虽然应星会收拾窝,会做饭,但无论谁看到每天中午盒饭里无比随便的摆盘,都会明白这人实际上完全不在意生活中无关紧要的细节,所以应星前脚在家里散图纸,景元就会留一个心眼后脚跟着捡,他不想再一次摸遍家里的角落。

 

有时候一个人清醒也挺无助的。

 

兴奋的时光维持了大约小半个钟头,景元把脑袋磕在应星的肩上瞄了一眼光屏上的图纸:固化机、操作台、电机盖组焊机还有什么钣金组焊上下框架组焊冶具,这是人可以看懂的东西吗?明明后园房间里的金人模型简单又好玩,连连拆了都能装,工造司还没有做到等比例放大的技术吗?

 

只在云骑军中干活的小孩想不通,看着饲养员撤回一条因为他乱爬而画歪的线,默默的游了下去,外套一盖开始睡觉。

 

应星顺势起身将包间车门上的遮光帘下拉,屏蔽了外界一直存在的偷窥脚步。许多人跟他们同样登上这列车,在这敏感的时期,他们都是野兽,而他只想携带着爱情和理想走在前进的时间里,不去理会这世界的野兽。

 

突破是一个过程,有人早已经历过心智的拘禁,摒弃行动的慌张,走向了成功的喜悦。应星赢得毫无悬念,景元吃的心满意足,唯一的不满则是工匠们的比赛比自己想象中的还无聊。

 

既然是命题比赛,「罗浮」工造司在两个月前就公布了选题,主题是金人再指定一个创作的方向性就结束了,评审的标准繁琐又费时,另外又是图纸类,参赛人员不可以提交成品,需要花半天的时间把工图背出来,交卷之后再送去总司核算,其中可行性和效率是占分最大的板块,外形可以先放放,只要不是异形这块的得分都差不多。

 

景元在场外乖乖的等了半天,他下车的时候才想起给师父请假,好在镜流有事要忙最近没空抓他,这才放下心来。说来也奇,镜流收自己当徒弟的当天,他就和应星提了这事,但应星看似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但态度又很反常,一副认识又不想提的样子。他还以为这两人又什么过节,回头去问师父,镜流表示只听过"百冶"大名,却尚未见过本尊。后来试探了几次,应星一脸疑惑,和镜流如出一辙———听过但不熟。景元没去深究,只要应星和镜流没过节就行,也可能是他当时的感觉出了岔子也不一定。

 

赛场外等得人很少,像景元这样的才奇怪,大部分的考生都是独自一人来,仙舟长生种从面容上看不出年纪,只能从打扮配饰上来推测,像这种长得白白胖胖还戴着圆耳朵帽子的,一看就知道还是个少年,而他等得人年纪也不大,即便应星已经特意从穿戴上制造年龄烟雾弹,但那双漂亮又光亮的眼睛骗不了人。

 

门口站着不少提前出来听消息的人,其中有一部分明显认识"百冶",景元买了两杯青稞奶茶,刚刚煮开的入不了口,却正好捂手,他递给应星的时候留意到,附近的人群因为应星的出现改变了自己的站位,默默远离了他们两,却又不肯离去,围成一个真空地带,窥探的目光和言语,在景元望过去的时候陡然消失,又顺着死角往返。

 

"走吧,我在如意居定了位置,请你吃好吃的。"应星视若无睹,露出一抹考完解放的笑容,把景元带出来古怪的人群。

 

"嗯嗯!"对方不说,景元也就不会点破。

 

谁都不会让没有眼色人来打破旅行的欢愉,他们还有很多事没做,有很多风景未曾见,世俗眼光或是蜚语高墙,应星不在乎,景元也不在乎,他们将这一切归为天才的本钱,世界上的大部分事都没有太大意义,爱与真理除外。

 

「朱明」风光旖旎,应星在对面点菜,景元坐在酒肆高楼的窗前望向漫漫长街,有那么一瞬他似乎眼花了,看见熟悉的背影披着鹤氅,路过酒肆,孤独的消失在线性时间的另一头。

 

“看见熟人了?”应星合上菜本,抬眸望去,窗外松柏竹木夹道生长,空无一人,向面而坐的少年像颗小韭菜,不知不觉间长成了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少年。

 

“没有,可能是我看错了。”

 

“咸蛋黄焗毛蟹吃不吃?”

 

“吃!”

 

07

 

这两年应星一边造房子一边上学,他在后园用金人整活的时候,偶尔会想起堪舆书上的一句话:建园,一向是传统文人的事情。

 

在春夏没什么存在感的柿子树,到了秋冬才显其本色,接连不断的大胖红柿子成了霜雪中少见的艳丽,和树下景元头上飞舞的红绳相应成趣。他们不知道其他情侣究竟过的是怎样的日常,原本不喜欢寒季的景元如今却变得格外贪恋。生命的大和谐更像是锦上添花,羞涩与无言只在睁开眼睛的第一瞬冒了个泡,唯一改变的只有猫咪终于能够如愿以偿,在饲养员画工图的时候从空隙中钻进来,裹着毛毯趴在人家怀里补觉。

 

这样安静的日子在应星正式进入工造司之后显得尤为珍贵,冬日的盛放期,也只有这个季节能让人体会到寒冷与温暖之间极致的对立和冲突,如同往昔浓烈的夏天掉入冰窖中戛然而止,等待着一束镌刻冰花的破土而出。温热的暖调水木香,叶梗立起的普洱滚茶,光屏显示器渲染计算时发出的微弱热电波,以及隔着胸肌强健有力的心跳。应星原本的工作椅还是没能承受的了两人份的重量,正式宣告退休,新换的比原先大了两三倍,手把拖出去可以拉长椅身,承重五百斤,除非景元一夜之间能把自己吃胖两百多斤,否则他在上面蹦迪也休想搞坏。当然,这把高质量的椅子最终也避无可避,成为他两play中的一环。

 

温杯烫盏,满室生香。应星算数据时偶尔卡顿才会伸出手去捏一下猫屁股,以此来发泄工作上的压力。景元有时候会被突然捏醒,迷迷糊糊的望见窗台上和日晷摆放在一起的机械狮子,小东西还穿着春假集市上买的迷你舞龙服,略显滑稽,却更加可爱。

 

他打了个哈欠,手闲不住去抠应星头上的簪子串珠,想到了不久前不太美好的事情:"后来那个人怎么说的?"

 

"哪个?"应星想了一会,神情平淡,"哦,你说他啊,没有什么后来,没证据证明就不了了之了。"

 

很显然,景元对处理结果不太满意,但他也无力改变。

 

去「朱明」一趟,景元深切体会到,应星身边存在着太多他们看不见的"红眼病人",他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在「朱明」的比赛上,却在来年应星进工造司的时候得到了应验。

 

那是一场多人"围剿"的恶性事件,堂而皇之的发生在仙舟「罗浮」巡舰上,以工造司旧势力为祸首的一方,在应星实习阶段的末期向其发难,拿出了一张莫名其妙的工图举报应星抄袭,他们的目的过于直白,只要是个正常人都能看懂,无非就是想要应星进行取舍。

 

进工造司可以,但不能顶着"百冶"的名号进来。

 

快退休的老首席都被夹在中间骑虎难下,「朱明」的几次大赛他也去当了监考,几乎是全程看着应星作答的,有很多细节甚至是临场发挥修改的最优解,几乎没人能够从专业角度去否认这位年轻人的天赋。

 

这群闹事人的领头还藏在人群之后,窥探首席的位置好几百年都没能力坐上,眼看着又要被应星抢去这才真急眼了。各司各部的实习作业本质都是划划水就过去的东西,除了云骑,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应星偷个懒他也能理解。

 

事实上应星确实是偷懒了,他抄是抄了,但抄的是自己的还被举报就太荒谬了。

 

脑袋想穿了都想不到,他最初带来仙舟「罗浮」的那箱手稿还真被人家捡去了几张,这次被举报的是一块很小的机械手臂剖面图,他凭借记忆在原始的基础上修正了几处影响效率的功能源,但忘了重新计算边上标码的数据,造成了现在数据与能量坐标系对不上号的尴尬场面,这才被有心人钻了空子。

 

这种事情真就论起来,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可惜对方不依不饶,还会打舆论战,硬生生地把应星推上了风口浪尖,同行使绊子是他们行业内的家常便饭,不过扯上"百冶"却还是仙舟工造界的头一遭。

 

老首席这些年浸淫在职场上也会些左右逢缘,为了自己能安全退休,他硬着头皮给争执不下的两方想了个能把自己摘出去,还能卖怀炎面子的主意———现场直播。

 

直播前几天应星特别反常,好像换了一个人,一会儿阳光,一会儿阴暗,似乎有不同的人格在他身体里打架,不算数据,不看工图,天天出门去集市上购物,回家疯狂切菜,还特爱接吻,逮着景元没事儿就吸两口,着实有够变态的。

 

等到景元看到星网上的消息早已来不及了,此时距离开播仅剩二十四小时,他急匆匆地从云骑营跑回来,应星还躲在后园老神在在,不知道画什么东西,从轮廓上望去似乎是一把长刀。

 

"你终于疯了吗?应星哥!"

 

这种时候还画什么武器图纸,不去铁室练组装吗?啊!

 

景元抓着男朋友的肩膀晃来晃去,他的脑袋里推演过不下几十种对方给应星使绊子的骚套路,口水都说干了,这人居然还在这里悠哉,简直不可思议。

 

"我没有......"应星被他晃的一张稿图上全是乱窜的碳粉,他拍拍景元的爪子无奈道:"放心放心,不会出问题的,我和你保证。"

 

很显然,他的保证完全没有说服力,半夜景元恶狠狠地顶着睡死的应星,金色的眼瞳在黑暗中泛着幽光,应星半夜翻身睁眼被吓了一跳,他想都没想,伸手遮住了景元圆滚滚的眼睛。

 

被猫杀死的几率很低但不是零,要怪就怪困成浆糊的大脑,他完全是凭本能行动。

 

第二天直播大赛,应星特意选了件看上去非常沉稳的黑色长卦,戴着副平光镜,坐在镜头前发了快半小时的呆,整个人仿佛被摄魂了一样。看的玉兆另一段的景元心中拔凉,知道应星近阶段状态的人只有自己,他哥不看书,不背图,没有做一点准备。而主办方只给了他们一个小时的时间和一桌随机的垃圾废料,让两人组装出个能动又低耗能的家伙什,主要比用时和熟练度,手摸零件即开始计时。

 

在应星发呆的这段时间,隔壁的老工匠已经完成了一大半。景元头一回认认真真地在直播间看弹幕,讽应星的居多,没什么人脉的新人就是职场上的白切鸡,不站队就没后台,高层一旦发难便会沦为众矢之的。景元越看越气,躲在云骑营阴凉的边角逮着一条骂一条,直到一条特别恶心的弹幕飞过屏幕上应星的脸,他没来的及喷,应星突然动了,隔着屏幕向他一笑,明明是全联盟直播的频道,却硬生生变成了两人的视频通话。

 

景元傻乎乎地蹲在地上,看着应星面前的计时器开始走表,细碎的零件穿梭在纤长的手指间一派行云流水的风雅,动作熟练的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十分钟,一只憨态可掬的机关雪狮子就开始在台面上蹦来蹦去,应星还从绒布上剪了两朵白色的半圆,将狮子的铁耳朵完整的包了进去。

 

整个过程,如有神助,许多观看这场直播的人都不约而同的产生了些许违和感,此间行进,不似只有"百冶"一人,更有一双他们看不见的手,在未来的时间线上帮着修正下一次即将出现的失误。

 

眼睛有时会骗人,大脑无法识别认知外可能存在的东西。

 

应星耗费了二十几年的时间,将自己的大部分情绪彻底抽出芸芸众生,他不会把有关自己的问题和伤口到处给人看,百分之二十的人压根不在乎,百分之八十的人庆幸你遭受了这些困难险阻,所以说了也是白说。他拍下计时器,也不在乎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拿起乖乖坐着的小狮子,只身离开,消失在镜头的一端。

 

轻笑散溢在风中,有声音喊他慢慢走,光在前面,他在后面。

 

应星回头,漫天极亮的日光,世间唯一摸清他底牌的人,带着纯澈的爱从远处赶来。

 

08

 

【粒子制动核心组建修复完成,请启动。】

 

“咦?”

 

“你人呢?”景元凑近光屏试图在工室一片混乱的背景中找到应星。

 

星历9621年,「罗浮」外巡航舰已经镇猎过无数丰饶踏足的星系,药师给予仙舟人渴求的长生,命运又将他们推向漫长的荒野,一百七十九年过去由神策将军统领的中心航舰仍就在奔往下一个目的地的路上,归家遥遥无期。

 

景元随手翻阅着文书,时不时看眼通讯,视频背景中传来的机械轰鸣有些嘈杂,又让人无比怀念。仔细算来他和应星之间实际也只走过三十几个春秋,都不及神策府门口古树年轮的十分之一,实在是太短了。

 

仙舟不断发展的高科技勉强能缩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虽说全息投影无法感受真人的体温,但也聊胜于无。

 

干完这票就退休算了。

 

云骑军外派的时候经常会捉到一些走私涉黑的星盗,坏东西接触久了多多少少也就学会些黑话,碰上特定情景别有一番风味。

 

景元抬手,石火梦身稳稳的落在他的手心里,原本光滑的柄身多了些磨损的痕迹,上面的小团雀也因为前不久的战争不翼而飞,景元回来一看差点没心痛死,当晚一个人偷摸溜出军营去古战场找那坨金色的小鸟摆件,最后在一片外敌的血泼中发现了早已四分五裂的团雀。

 

他抑郁了好久,这是应星给他打刀时故意按上去的摆件,鎏金难凿,从大块不成状的矿石到小巧可爱的团雀都是应星一刀一刀刻出来的,意义非凡。

 

对应星来说这不是什么大事,东西给人就是拿来用的,这金团雀原本就是拿来帮景元挡灾的,丰饶战场根本不能用刀剑无眼来形容,即便有神君傍身也难免会有疏忽。所以这个小东西就类似于安全气囊,会自动识别物理层面上的有害物质,为景元弹避伤害,一百多年过去也到了它所能承受的最大值,碎了即是使命完成,再寄一个新的过去便是。

 

加急快递中还顺带附赠了两只毛茸茸的机械雪狮子。景元经此一役养成了一个不太好的习惯,只要自己不上战场,窝在房间里就会把金团雀从长刀上取下来,生怕这小东西哪天又碎了。

 

由于不乐意天天给景元拍狮子实况,聪明的百冶大人为偷懒绞尽脑汁,一脚踏进了生物学,成功整出了生物感应芯片。用他的话来说就是,雪狮子的神经元没有人的复杂,最简单的通感半成品还是能勉强做一下,再往后发展的领域就需要专业人士来研究了,版权卖给十王司,他只收五千亿巡镝应该不过分吧。

 

家里三只猫科动物都很聪明,不太会在后园撒野,也可能是应星拿踏浪杀鸡儆猴,给剩下两只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只要看见金人就能立马做到安静如鸡,趴在树下面一个比一个乖。应星很满意,家里的狮子都比同事有眼力见真不知是他的福还是孽。

 

接入生物芯片后,景元每晚都会把机械小狮子拿去充能,只等第二天他的"咪咪"们链接上线在办公室乱跑。毛茸茸是痛苦的幸福,时间一久景元也吃不消,打了电话问他哥这三只在家里是不是也很闹腾。

 

应星把摄像头转过去,只见三只狮子趴在树下安静闭眼,风光无限岁月静好。景元再看自己桌上脚边乱跑的机械狮子,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之中。

 

百年对长生种而言算不了什么,但神策将军的爱人却是个短生种,因为牵挂和不舍才让他没办法用铜墙铁壁彻底将自己武装起来,许多的事情不得不提前做好打算,他需要留一些时光,给自己,也给应星。

 

太卜司窥见未来,三百年后巡舰返航,仙舟「罗浮」将迎来长达数千年的鼎盛,景元也许不必走上超长待机命途,他依旧是罗浮人心中最伟大的英雄。倘若愿意,致仕后神策府依旧会让他挂职,以返聘的名义上班,比做将军轻松太多。

 

此皆后话,漫长的岁月总不能叫人久久得望着孤月悲哀,两人嘴上不说,通讯倒打得起劲。

 

一双手突然从桌角露出,将景元的视线引回了光屏。他已经数不清应星到底重建了多少次粒子制动核心组建,总之就没成功过,这次也不出意外的失败了。

 

"见鬼了......"应星重新启动了一次装置,轴承高速旋转五六分钟,随后火花带着闪电冒出了滚滚黑烟,他赶紧又去拿灭火器。

 

这下景元连工室装潢都看不清,满屏幕冒着黑烟,还传来应星的咳嗽声,最后以一声巨响收尾。

 

没什么大碍,应该是百冶发脾气又踢报废了一套组建,将军已经习惯了。

 

时间要追溯到景元刚刚带兵出征的前五十年,专擅风水的工造司建筑部门的负责人找到百冶,想让神策将军通过他们的粒子制动核心组建改迁文件,从堪舆学上来说,鳞渊境封印的建木阻碍了钟楼的朝向,进而导致组建不动,所以他们认为应该把钟楼里的组建拿出来。

 

那么拿出来放哪去呢?应星问,负责人说实在不行沉进星槎海里。

 

在还没检修的情况下,能够说出这样的言论,想必这位同事也怎么动过脑子。粒子制动核心组建放在钟楼里是最优解,离建木远可以排除星能影响,同时便于维修,沉海是方便,但该派谁谁下去检修?持明族会工造的人不多,目前够资格接触到粒子制动核心组建的持明族人,全仙舟联盟也只有怀炎一个,总不能让他镇守「朱明」的师父跑「罗浮」来给你下海修组建吧。

 

这事应星都没法开口,景元就更加没理由去麻烦同级同事。

 

反正粒子制动核心组建也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东西,只是总中枢边边角角的一块小部件,「罗浮」用平替的自然动能依旧可以完成驱动。

 

所以他就把这事拦了下来,等自己修完了再另作打算。

 

组建一修就修了快两百年,重排、换新都不行,只要往钟楼上一放就停工,逐渐变得不自信的应星也开始怀疑钟楼是不是真的在闹鬼。

 

「咚咚——」

 

"应星!你在吗!?我来拿东西!"

 

天舶司的狐人司舵在外面叩门,她惊恐的望着从门缝透出来的缕缕黑烟,连连后退。

 

「罗浮」的说书先生最爱两本话本,一是讲神策将军纪事的,一是讲云上五骁纪事的。通篇说他们惩奸除恶,行侠仗义,做好事不留名,五人之间关系又是如何亲密如何好,传的和真的一样。现实中他们四个人关系比较好是真的,应星和景元好到睡在一张床上也是真的,除此之外,他们和应星并无交集,关系大约如同一个办公室的同事,早上点头意思你好,晚上点头意思我下班先走,连句"你吃了吗?"这种随意的闲聊都没有。

 

白珩自己还是因为一些机缘巧合才和应星搭上了话,那是几十年前往事,说是命悬一线都不为过。翻涌的海水,差点毁于一旦的持明卵,动荡的建木,以及沉默不言的丹枫,她差一点就死在鳞渊境里,危急之际,工造司摆放在建木根下用于检索能量的金人救了她一命,一巴掌偷袭扇晕了持明龙尊,提着呛水的狐狸和晕厥的龙飞出了鳞渊境。

 

十王司判了缓刑,因为没有造成实质性伤害,所以丹枫被龙师及长老带上束缚力量的枷锁回家思过,起码两百年不能出来。持明族还要和工造司打官司,丹枫闹出来的海水泡坏了几十架金人并器械,其中首席的个人财产占百分之六十,唯一抢救回来的金人,只有最后救白珩出水的那架。

 

亲兄弟还要明算帐,更何况同事。

 

白珩捏了捏口袋里的黑卡,他们三人的武器全是跟百冶定制的,前不久刚送回来保养,今天本该是提货期,但看这个架势不知道有没有戏。

 

"抱歉,久等了。"过了半晌,应星收拾的差不多才推门而出,抬手为白珩引路,"请随我来。"

 

岁月如流,时节不居,短生种在老去,可偏偏优待眼前的男人。仔细看,白珩发现应星也不是全然没有逝去的痕迹,银发中夹杂的灰丝,在细微处展现着工造司首席两百多年的履历。

 

长生与短生,同道殊途,白珩曾无比担心景元的未来,生怕她的小少年为"情"所困,不是应星不好,反而是他太好了,万古长夜中最璀璨的恒星,却终将要走向崩坏,在漫长的等待中,景元又当如何?

 

但当事人似乎没想太多,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爱上应星,也许当一个人拥有了生死不熄时间,他就不会觉得蝴蝶是一只昆虫的老年,相反,会觉得它一直在成长,永远活在青春里,穿越云雾海峡,意味着更加强烈的闪耀。

 

太阳耗费一天的时间,挂在空中等待,他也想见一见黎明与傍晚的星光。

 

"白珩姐!"

 

"景元!你在外面还好吗!"

 

应星把玉兆投在器室内让白珩和景元慢聊,自己转身进了内间拿兵戈。他昨晚打了一层松脂要一点点拨下来,再用木蜡打一遍才能装盒。

 

半刻钟,他抱着三盒长型木匣出来,白珩告诉他景元去开会所以先挂了,可能后天才能有空。应星点头,将兵器全部打开,让白珩一一看过。

 

"还有哪里有问题吗?"应星问。

 

"没了没了"白珩急忙摆手,讪笑着夸他好手艺,纠结了一会儿才把心里话说出来:"内个,今晚我和镜流要去看看丹枫,他说想吃螺蛳粉火锅,你要和我们一起去吗?"

 

说完她就后悔了,恨不得立刻扇丹枫两个大嘴巴,吃什么不好吃螺蛳粉火锅!

 

果然,应星拒绝了,他送白珩到门口才将沉重的武器匣子递给她,告别的时候补了一句,才让这尴尬的气氛得到了些许回转:"晚点等景元回来,我们再聚一聚吧,多谢您的好意,白珩小姐。"

 

这是应星第一次正面回应他们的邀请,白珩只顾着乐,开开心心的买了点菜带着兵器,在丹枫面壁思过的山崖上和两人会面。

 

水渊半腰腾升的气流,让一锅古怪的味道渐渐往鳞渊境弥散,丹枫和镜流低头涮菜,默不作声地听完了白珩的复述,指出了盲点。

 

"可是......距离景元回来还有一百多年啊......"

 

"他真这么说的?"

 

"啊......啊啊啊啊丢死人了!!"

 

09

 

"你不去和他们放花灯?"

 

"不了,还是照顾你比较重要。"

 

"我只是摔了一跤......"

 

应星的狡辩声越来越小,在景元的冷脸下彻底静音,任凭他将自己推到后园柿子树下。

 

景元将棋盘置于台面,冷哼一声:"你就老老实实坐在这里和我下棋吧,今晚咱两谁都别想出门。"

 

应星看着自己被爆杀的惨状,滑下一坨黑线。

 

外巡舰在半个月前就有回航的征兆,因为镇守玉界门的神君永远要比神策将军回来的快,天舶司和司晨宫大多时候都以此来推算外巡舰回航日期与行速,巡猎星神对神策将军的偏爱,亦是他对仙舟的庇护,真正心系他的人也能借此长舒一口气,三百年的征巡,以大捷收官。

 

谁知景元人还没回来,准备退二线的文件就送到了元帅那里,要不是怀炎报信,应星还被蒙在鼓里,他接完通讯方寸大乱,给景元打电话也不接,自己又不知道要去找谁,脚比脑先行,连桌上图纸器械都没收拾就要往外跑,于是在混乱中被金人的充能线绊倒,金属器皿应声倒地,几种复合物质碰撞在一起产生美丽的化学反应,将自己的研究室炸了个底朝天,多亏了朔雪眼疾嘴快,赶在饲养员被炸上天前将人叼了出来,只有尾巴毛烧坏了一撮,应星之所以会把腿摔断还是因为他倒的地方有个门槛,撞断的。

 

“天气真好啊。”

 

松针银月,踏碎晚寒。

 

“人间八月流火,自有碧落浮云长相守。我们第一次见面,好像也是在月节前后吧?”

 

景元记不太清了,那是四百多年前的事情了,只记得和应星的初见,两人都有些狼狈,谁也料想不到短暂的缘分竟然会无限拉长,直至今日心怀爱意坐在这里。

 

半晌,浮光缓缓,万物禁行,应星重开棋局,眼神寂冷,对着另一岸的人影缓缓开口:“这段旅程还圆满吗?"

 

“或许,我该叫你,刃?”

 

在故事的开篇,他疲于应对聒噪的小孩,被另一个自己有机可乘,直至今日才找到机会重新回来,不过他也不是什么都没干,难得的双缝坍缩现象让他看到了另一条时间线上的可能,他重新走了一趟,只需要动点小手笔,就能为另一个自己制造不小的麻烦。

 

“你不是……梦吗?”刃喃喃出声,他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但右腿断裂处的疼痛感一直存在。

 

“梦?”应星将车棋摆在右下的米字线上,疑惑的反问,“你认为这是梦?”

 

“平凡幸福的童年。”

 

“初辟鸿蒙的师长。”

 

“柳暗花明的坦途。”

 

“以及,早于时间线出现的他。”

 

说及此处,应星的语气缓和下来,他看向时空屏蔽之外停滞的爱人,扭过头白了刃一眼。

 

“非要用梦来形容也不是不可以,还记得你是怎么来这儿的吗?”

 

“……仙舟「圆峤」湮灭舰。”

 

应星点头,后脑挽着的簪子轻晃:“多亏了你的那针麻醉剂,卡芙卡不用言灵我才能从双缝坍缩中回来,你过的日子还真是……”

 

他显然不想继续说下去,因为有更重要的东西在等着刃去解决:“很显然,我们之间的坍缩在短时间内无法修补,这意味着两个时空之间有部分命轨正在重叠,而你现在的任务就是离开这里,在「328711211629」开始流动前把他从这里带走。”

 

“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刃。”

 

刃看着应星低头走棋的神情,似乎明白了卡芙卡说的“曙光”。

 

「328711211629」是「圆峤」发出的最后通讯,是环型时空的终点,由于探索波动影响了「圆峤」天舶司的信息中枢,因此它立于今天的时间节点向千年前的仙舟联盟发出了一则临时通讯。

 

刃想起他和景元避难的钟楼,时针向四,分针二九。

 

“32871121……1629,原来……”

 

将军!

 

“……”

 

应星赢了,板着的臭脸云开雨霁,世间难得有他能赢的对手,刃的这场旅行完全没改变原本就丑陋的棋艺。

 

星核猎手的身体完整强健,应星反复抛起帅棋,又接住,他和这位ntr自己的坏蛋没什么好说的,索性一脚把他从停滞空间里踹了出去,大发慈悲的说道:“看你可怜,我再把他借给你一会儿,送你上路。”

 

量子力学的平行多宇宙解释说:在交叉小径的花园里,总会有一条道路,让人们在生命中的每一个节点都得到幸福。

 

在那条幸福的道路上,有且仅有一个你在行走。在每一次刻骨铭心的选择里,总会有一个你选对了路,在茫茫的恒河沙数的宇宙里,总有一个你,终生幸福。

 

“景元,你总是出现在一些不合时宜的地方。”

 

这句话好伤人,但对面执棋之人恍若未闻,依旧一副皱眉苦思的样子。

 

应星,还是刃,怎么喊他的名字都不对。

 

这种状态很难言语,太过奇妙,精神与思维在不断张弛,也许在下一秒就会发生惊天的断裂,恒星布满裂缝,星星积蓄力量正准备汇聚成新的生命。

 

在顺时针流动的时空里,一切尚未开始,一切早已注定。

 

星槎海底冰冷刺骨,孤独的溺亡者爬上海阶,满眼是陌生嘲弄的目光。

 

远山学艺亦无同行之人,三三两两的人群中,永远没有他的位置。

 

青年难为,寂静的夜晚,手稿上斑驳的痕迹,是险些玉折的凶手。

 

往后近百年,是恒星最亮的时刻,所有的晦暗都留给过往,从遇见开始,凛冬散尽,星河长明。

 

“哥,你的列车到了。”

 

执棋人的身影似有似无,最终凝聚成最初遇见的,稚嫩的云骑小将,他有些艰难的提着那柄比人还高的阵刀,坚定地拉起青年的手,径直往列车前走去。

 

小孩笑的很开心,甚至将长刀放在地下,高举双手不停的挥动。

 

“下次,下次见面,我们再把这盘棋下完吧!”

 

这辆列车通向宇宙,而宇宙从不失约任何秘密悸动和浪漫渴求。

 

黑夜漫长无边,好似蛰伏着诸多难以估琢的东西。然而头顶星光漫漫,不知多少光年之外的行星从天际横跨而过,像一条闪着光的无尽长河,在那之中,星辰相聚。

 

这是他的主场,因此青年不顾列车员的劝阻,在半空打开了车窗,探出身去,像他曾经无数次回应过他那样的大声喊道:“好!”

 

钟楼里卡壳的齿轮因为空间扭曲而倾斜,一颗宇宙尘埃从中脱出,掉落在无人的城墙根下,白发少年弯腰拾起,再抬眼,金色瞳孔中倒映出相合的秒针,终于顺着方向从0划到了1。

 

无数时间线,无数可能,最终交织在16:29分的仙舟「圆峤」湮灭舰上。

 

星核猎手醒来,仿佛错过了一生,暴风雪离钟楼仅剩几公里,好在粒子能量收集装置停止了工作,让重力回到了标准位。刃背着景元疾行至自己来时停靠的飞行器上,放弃了自动巡航,无比熟练的操控着引擎和键位坐标,踩着四点三十分的第一声钟响跃迁出了这片废土。

 

副驾驶上,神策将军纤长的睫毛微动,隐约有要醒的征兆。

 

10.

 

“卡芙卡,我们在星网上的通缉榜上挂了一整个月了,真的不要花钱去撤一下热度吗?”

 

萨姆没说的还有他们的“身价”,尤其是刃,翻了两倍不止,留言版块点赞最高说要仇杀他的是个仙舟小孩,头像是一把蓝玉冰剑,在星核猎手的通缉池一掷千金,点名到姓要仇杀阿刃,无论他们跑多远,他一定会来寻仇。

 

银狼扯了个毫无感情的笑容,继续打她的游戏。

 

卡芙卡坐在旋转椅上叼着棒棒糖,听到这话无奈的耸肩:"萨姆,我们没经费了,要撤也得等艾利欧的下次预言,脱离队伍单独行动可不报销医疗费哦!"

 

"艾利欧呢?"

 

问得好,艾利欧这两天连地都没下,被他们"挟持"的神策将军一直抱在怀里搓来搓去。至于为什么用“挟持”这个词,目前剧情除了绝灭大君,全宇宙登场的也只有他们一窝反派,刃把他的前男友带回来养伤,可「罗浮」不这么认为,要不是「圆峤」崩塌消失时造成的能量波动影响到了「罗浮」的中枢驱动,星核猎手这小小的空间站早就在跃迁前就被拦截下来了。

 

小黑猫生无可恋的在景元怀里翻了个身,因为这次预言他又变小了一点,只有五个月大的样子,可能需要两年才能恢复成猫体型,距离人形遥遥无期。

 

“你真的不回去了吗?”刃提着刻刀在雕鎏金矿石,他有点心虚不太敢看景元。

 

景元养伤的日子,刃陪床,半夜困了就抱着前男友,以梦境做媒介,跑去另一个时间线和“景元”旅游。

 

由于频繁的穿越坍缩,引起了药师注意,星神的力量通过刃影响到应星,他们的样貌在发生微妙的同步。

 

应星给病弱的将军捏了捏被角,心中暗骂:下次!下次要让景元随身携带着金人!一旦自己被刃踢出,就启动金人把这讨人厌的麻烦精轰走!

 

“晚点回去也未尝不可。”景元摇了摇头,陪伴他多年的兵戈终于返回到初造者的手中,现在那早已消散在洪流里的鎏金团雀也将再次填上空隙。

 

他在清醒的第一刻就给彦卿和符玄发了消息,送上了亲手书写的授任信。曾经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们,也逐渐可以担负起守护仙舟的职责。景元这些天给小猫咪顺毛的功夫没有白费,得到了艾利欧的预言才真正放下心来,他想休息一会儿,肆无忌惮的去旅行,等休假结束,他会准时出现在罗浮的玉界门之外,成为小符将军身边平凡又随性的门客。

 

刃的心思千回百转,最终没将同伴们的苦水倒给景元听。

 

“是艾利欧的预言才让你去的「圆峤」吗?”景元捏着猫咪柔软的爪垫问道,他有点想知道高龄男友究竟在想什么。

 

“不。”刃吹了一口气,将碎石清理干净,低头继续打出一记直球,“他说你也会去。”

 

“是,是吗,你们星核猎手剧本挺有意思的,哈哈……”

 

“呃……其实这算不上我们真正的剧本,卡芙卡之前说这叫什么来着?”

 

“什么?”

 

“哦……想起来了”

 

“她说,这叫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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